第2回 片言折狱名重公卿 老役缉捕石打太守

且说陆大受刑不起,只好供认杀死倪根,许氏为帮凶;尸身肢解饲猪,无从检查。知县谢选门终觉情节离奇,不敢冒昧定案上详,便与林公商议。林公把陆大与许氏的前后供词披阅一过,向选门说道:“此案情节离奇。据常理而论,陆大如果真是凶首,早已远走高飞,岂肯反做见证,同倪大来县告发?可疑者一。世间只有淫妇恋奸情切,谋杀亲夫,而许氏偏偏回护亲夫,可疑者二。此中颇有不尽不实之处,还须密查暗访,求个水落石出,且慢申详。”

选门就将访案之事,托了林公。林公允诺,即日出衙,到杜成家近邻借端探问,四邻答话,各不相同。陈大松当然庇护杜成,回答林公说:“杜成是二月初旬赴福安去的。”有的说四月下旬出门的,有的回答不晓得。当下林公探不出端倪,回到衙门,派干役到福安裕康米铺中,查问杜成到店日期。不料经理何荣早已接到杜成来信,便也不肯吐实,只对公差说二月初五到此的。公差回复林公。林公见查不到证据,只好从犯人身上着想,便叫选门赏一席酒菜给陆大与许氏,吩咐看役引二犯到空室中同饮,不许有人在旁照料,选门依言。林公跟着挑酒菜的到监狱中,潜伏在空室隔墙窃听。差役引男女二犯到得室中,说明你俩已经定案,明天就要处决,我们牢头因你们多有孝敬,于心不忍,故特备这一桌酒菜,请你二人吃喝,也不枉生受你们的孝敬。如今我还有事出去,你二人且开怀畅饮,叙叙旧情。说着竟自去了!

那陆大长叹一声,对许氏说道:“你这淫妇害得咱苦也!本来咱不晓得倪根是谁所杀,只因杜成还家那天,听你在房中一五一十地告诉他,杀人凶首明明是杜成,你如今竟含血喷人,一口咬定咱是凶首,你真心毒极了!”许氏很自在地说道:“偏你的心不毒,你下此毒手,欲置咱们夫妇俩于死地,你要咱的性命,咱才一口咬定你争风杀人。事到今日,你终究害了自己。脑袋搬场,也是很爽快的事啊!”陆大怒道:“好好好,你这淫妇,既如此狡狯,咱明日死了,也不能放过你,闽清县堂上,容你扯谎,森罗殿上,看你躲赖得过?”二人正自你一言我一语说着,不防此时林公推门而入,吓得许氏面如土色。陆大却一惊一喜,认了林公一眼,连忙起立说道:“大老爷!许氏已经说出凶首是杜成,想大老爷也当听见,还望大老爷伸冤。”

林公一边点头,一边向许氏说道:“你二人的说话,我都听得,你也不用诬攀。要知杜成杀奸,罪或可恕,你以前的行为虽不正当,此次回护亲夫,情本可原,只不该诬攀陆大。且待县尊酌议定案。”说着便出狱往告选门,选门立刻传齐差役,提出陆大、许氏、杜成等审讯。先问许氏,许氏知难狡赖,照实供招。杜成也照直供认。陆大无罪,当堂开释。杜成、许氏还押。

选门退入签押房,即请林公主稿申详,拟定杜成、许氏徒罪,成全了二人性命。因此都称谢选门为谢青天。却不知出自林公一手。隔了半年,闽清西乡朱村,有寡妇王周氏,膝下无儿,单生一女,名叫秀姑,爱若掌上明珠。赘婿何金生,素性刚强,夫妇时常口角。周氏本欲以婿做子,见他脾气太坏,由此不爱,遂过继族侄永福为嗣子,金生也并不介意。时值新年,小夫妇俩又因细事口角,永福竭力劝解,即邀金生同往镇上游玩解闷。

恰巧镇上敬神演戏,郎舅二人挤入人丛中观看,一刹时金生忽失所在,永福只道他往别处,不以为异,晚间独自回去,并不见金生踪影。一连隔了三日,不见金生归来,始出寻访,杳无踪迹。村中好事的人因金生夫妇口角之后,又与继子同出,就发生出了种种怀疑,茶坊酒肆中,窃窃谈论此事。后来被金生父何子青所知,托讼师撰状捏词赴县控诉,禀称继子永福与妹通奸,恐婿金生显扬丑事,共同谋杀。

时值选门入秋闱为分校官,由代理知县许鼎阅状批准,提王寡妇及秀姑、永福到案,严加鞫讯。三人初时极口叫屈,一无供述,遂用刑讯。唉!三木之下,何求而不得,况妇老女弱,哪里耐得住痛苦,只好诬服,永福亦惟有含泪供认。选门回署,林公将此案告知,选门提王氏及子女三人审讯,公立屏后窃听,三人供词如一,并无翻供。选门向林公问道:“三人供词合一,似无可疑之处。”林公答道:“三人供词合一,虽无可疑,但原告诉称赴镇观剧后谋杀,次日假称失踪,至今尸骸未得,生死未明。倘冒昧定案,一旦何金生复出,又将如何?”选门深韪公言,正拟详加讯问,忽接臬司来文,饬提此案解省。

原来钱臬司与许鼎有些亲戚,许鼎交却闽清县事,晋谒县司,自炫其能,详述审明此杀婿案。钱臬司信以为真,日久不见解省,只道已受贿私和,姑用札饬提省。选门饬吏检齐案卷,由林公主稿,详述此案疑点,连同三被告一并解省。臬司批阅全卷及详文,即送发审局细心研讯。该局委员都是具有断狱经验的,一经审讯,即知有冤,连问几堂,仍无确实供词,只好发回原县。选门即委林公代审。林公将三人隔别,不容见面,逐一询问:尸首饲猪狗,脑袋曾否割下?三人供词各异,王妪供不曾割;秀姑供割下;永福供由母亲经手,咱不晓得。林公不加追问,但说人命非同儿戏,你们岂可随口乱供,仍命还押。林公退语选门道:“案情不实,已见端倪,否则共同杀人,安有割头与否,供词各异之理?”选门问道:“三人自甘诬服,将何以雪此奇冤?”林公道:“欲雪此奇冤,非何金生到案不可。当悬重赏以求之。”选门依言,悬赏二百两找寻金生,赏格上却注明王氏母女为他失踪,诬服杀人,金生到案,可救王氏全家云云。

赏格遍贴通衢,适为永泰县木客陈小亭所见,想起行中新近用一伙计,面貌口音与赏格所载相同,自称金何生,定是何金生化名,立即回到行中,一见何金生,劈口就问道:“你要害死王姓母女三人了!还不赶快回去?”此人当真就是金生,闻言吓得目瞪口呆。小亭即出抄录赏格,给他阅看。金生披阅一过,大惊失色!立即辞谢行主,星夜赶回闽清,自行投案。

差役入内禀明。选门立传金生到签押房询问,金生道:“此次出门,并无别意,只因吾妻憎厌我是穷措大,屡屡口角,心中气愤,打算出去做伙计,省吃俭用,积蓄了几百金,然后回去,免受床头人憎厌,不意累及他家蒙此不白之冤,真非我始料所及的。”选门即将王氏母女及永福一并开释。秀姑一见金生,泪如泉涌,泣不成声。选门慰谕了几句,四人拜谢而归。

从此秀姑与金生和好如初。选门因事晋省,谒见臬司,禀明此案结果。臬司赞道:“你真干练明白,若凭许县尊之言,贸然定案,一旦金生出首,那就非同儿戏了!”选门说道:“此非卑职的明达,实赖林元抚孝廉襄助之力。”选门以后到处替林公揄扬。关抚张思诚慕林公才名,延入幕府,办理折奏。张抚知林公有断狱奇才,遇有疑案,必与公商酌办理。旋有龙溪巨绅郭太史晋谒张抚,面禀龙溪迭出盗案,郭家也屡次失去珠玉金银,请张抚严限破案,以靖地方。张抚即饬漳州知府李栋勒限严缉。

日久一无所获,被盗绅商具禀向抚辕申诉,陆续不绝共有二十七起,失赃俱在万金以外。张抚与林公磋商办法。林公答道:“龙溪为漳州府治,富商极多,以致剧贼生了觊觎之心,既经勒限追缉,案仍不破,惟有选派名捕,不动声色,密往该县踩缉。闽清有捕役童顺,历破巨案,才识过人,谅能胜任。”张抚即命林公致函闽清知县谢选门,传命童顺到省,听候差遣。

童顺年纪已有五十多,本已退卯;选门得了林公手书,便将童顺唤到签押房,说明就里,童顺只好答应。带着两个副手,同到省中,上辕门报到,见过了抚台,张抚说明龙溪劫案,发下捕盗文书,命他秘密往拿。林公吩咐了童顺几句,退出即同副手扮作小贩,赶往龙溪城内,落了客店,日间睡觉,夜间分途查缉。两个副手专向大中人家左右逻守,一连数日,毫无影响。童顺预料此案。必非寻常盗贼所为,或竟与公门中人有关,因此注意几座衙门,每晚在府署县署及武衙门左右,来往密查。

那一夜三更时分,正走到府署后面,瞥见一人迎面而来。

急闪身墙角,暗中窥视,只见身穿蓝绸袍,面貌看不清楚,走路的模样颇觉大方。当时不敢冒昧下手,蹑足远远跟着。见他行至一座巨宅后止步,其地有井一口。那人解下蓝袍,用带扎缚,垂于井中,里边却现出一身皂色夜行衣靠,踅至高墙下,使个旱地拔葱家数,将身一跃,身轻若燕,已上墙头,接着向下一跃,人影全无。童顺自知年老力衰,不敢上墙追捕,潜伏在墙下守候。正自思打量捉拿飞贼的方法,沉思了半晌,忽见眼前一闪,那人已从墙上跃下,背上负一小包,走到井边,取出蓝袍,飞步而走。童顺紧紧跟随。直到府衙左近,那人忽抄 到后门围墙跟首,将身一蹲,似乎又想跃入府中。童顺到此,心中已有八分明白,暗想府衙重地,被他人蹿入,就难以追捕,于是乘那人向上跃起之时,把手一扬,一飞蝗石正中那人脑壳,再看时已跃入府衙围墙去了。

童顺对于此事,早有成竹在胸,便回到客店,和两个副手说明飞石伤盗情形,商议捕拿方法。两副手主张日间到府前密查,如见有伤头人走出,即可动手拿捉。童顺说道:“此计不妥。倘该盗因伤头潜匿不出,岂非白吃辛苦?还是去禀见县太爷说明经过情形,请他做主,定能水落石出。”计议已定,童顺还防剧盗潜逃,即遣副手至府前茶坊中逻察,自己径投龙溪县衙门,禀见知县苏希东,说明来意。

希东为了许多盗案不破,已受了革职留任的处分,现在听得案情已有端倪,正是喜出望外,立刻同至府衙请见。门役入内禀报,不多时出来回说,本府大爷有病挡驾。希东听说,甚觉可疑,就对门役说:“今日实有要公,必须面见,还望再去通报,并且本县素精医道,还可替你们老爷治病呢!”门役不敢怠慢,入内禀白,李太守便说内花厅相见。门役出来,引希东到了内花厅,行过了礼,希东便随意回了两桩公事,一面冷眼看太守时,只见他冠帽之内,缠有白布,一角露在外面,面部稍现浮肿,不似内病,心中已知他是额受石创所致,有八九分料到,只因身为下属,不敢冒昧行事。一面又替李太守诊脉,随意定了一张方案,只说是略受感冒,并无妨碍,数日即当痊愈,随即告辞而出。回到县衙,便传见童顺,告知一切。大家一计议,使定下一策,要捉拿积案如山的剧贼。

欲知如何下手,剧贼是谁,且待下回分解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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