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佛法与西洋哲学(禅海蠡测)

  西洋哲学,渊源于古希腊,流衍而成近代各学派之思想;有谓佛法亦系其中哲学思想之一派者,此实似是而非之论,须加辨正。按古代西洋之民族思想,多为神话所笼罩,希腊诸哲学家酷爱真理,探讨寻求,不遗余力,渐使神话理性化,而奠定哲学之基础,影响欧洲数千年之文化,其在西洋哲学之功勋,洵有足多者;盖希腊人生活简朴,蔬食饮水,芒鞋布褐,乐其天年,其政治则早已创立民主制度,思想自由,学说争鸣,故能孕育其哲学思想而发皇光大之,实非偶然事也。

  希腊古代之宗教雏形,初亦为庶物之崇拜,而演进为多神教,终至成一有系统之神。如希西阿(Hesiod)之神统记(Theogong),阿斐克之宇宙开辟说,皆说明众神有一定之系统;而其神亦为人格化,人间亦必须神化。至若神自何来?与宇宙万有始末之关系为何?则又须哲学理论为之解释。哲学初起,皆为“宇宙论”,其求证真理之方法,则多为“辩证法”,苏格拉底建立“知识论”之基础,及黑格尔乃集辩证法之大成,溯至康德时代为止,常与科学相混合,无严格之区分;及后科学大兴,始渐脱其范围,二者俨然异趣。科学专重证验,哲学概属想像,门庭各别,愈离愈远,竟不知二者之本为一体,各执一端,而相水火,无有融会而贯通之者,实为学术上一大缺憾!

  希腊哲学初期心物之争

  希腊最古学者泰勒斯,即为“唯物论”者,史称其为米利都学派之基石。彼认万有一切根源,发端于水,否认神为“造物主”。但承认世界有精神之存在,磁能吸铁,因磁最富于精神;且谓知识为固具,非外力所加附。其门人亚拿其孟特,以万有之根本为无限;无限之为物,充塞宇宙之间,既无一定性质,亦无一定界限。世界具体事物之形成,由于无定形之物质自身发冷发热,交互分化;先则为水,继复凝固而引导火气土之出现。一切万有,均生发于无限,终复归于无限。虽有消灭形成之过程,只如旧变为新,但不否认神之存在,唯神乃不参与世界之生灭;精神存在,同其师说。亚氏门人亚拿其孟斯放弃其师门之抽象物质论据,而以具体之物质空气,为万有之根本;谓人生与宇宙,皆假空气以维持其运行,空气之稀薄者变为火,浓厚者成风云水地,甚至谓神亦由空气所产生,但不直接否认神之存在;此皆为米利都学派哲学论说之特征,依违于心物二者之间,终不能化矛盾为统一;以现代科学进步之观点视之,不待辩而知其误矣。凡此诸说,与印度原有诸学派佛称为外道者,各家义理,大体甚为相近。

  有赫拉克利特者,其立说不同于米利都学派之所云,更接近于近代之思想。如云:世界上无不动之实体,亦无不变之实体,万有一切,皆不断在变化和运动,固无片刻之停止;人生亦然,如火燃焰而复熄灭。所谓宇宙,即为生灭流转之过程,无始无终之大变化;如火灭而形现,形消复归于火。在此不断创造变化之世界中,所谓“固定”、“休止”、“存在”等等,仅为功能之幻觉耳。复谓事物都有内在矛盾而发生斗争,而又同时并存于统一之整体内,此种现象,不但为自然发展之根源,且亦为社会发展之根本,此皆为规律的,乃自身所固具,绝非神之所赋予,故云:“生即是死,壮即是弱,少即是老。”而复反对调和矛盾之说,以为唯有斗争力量,方能使物质世界存在和发展。赫氏为当时“唯物论”者之巨擘,其思想不惟影响于当时,且波及于后代,成为“辩证法”之先导;此皆统一于“唯物论”,但亦认精神现象为万物之要。

  复有毕达哥拉斯者,为“数论”之创说者。其本人毕生无著述,唯门徒记载其理论,推崇备至,称之曰“神人”。彼谓万有根本,即是“数”,“数”乃抽象的,脱离一切感觉性,合理而支配整个世界。人能认识万物,即是认识“数”,盖万物由面而成,面由线成,线由点而成,“点”和“数”,即为物之起源。能谐和世界秩序之存在,皆基于“数”,人类社会生活亦然。对于“十”之一数,推崇备至,乃由“唯物论”而进入“唯心论”矣。其于矛盾斗争之说,则斥为无秩序而破坏均衡;故谓善之与恶,静之与动,凡矛盾事实,但为外表而非内在,矛盾乃彼此对立转化之现象耳。此派学说,影响亦巨,学者争趋其所立说,有相同于印度之“数论”,而犹不知点之从来,故于“数”之学,终未能臻化境。吾国古人,讲《易经》“理”、“象”、“数”之学者,亦以太极始于一画,一始于点,点之连接为线,为一阳之初爻;而一犹非太极之究竟,必须知乎“画前一卦”,方合于道矣;比之数论,较远胜矣。

  及至埃利亚学派诸人,则宣称一切存在,皆属于“静止”,本无矛盾可言,万有根本,为非感觉之物质,而为唯一“静止”不变不易之实在;其实在之特征,唯理性才为真知之渊源,一切多种变化,咸为感官之幻觉;彼 依“唯心论”而诠释实在,但又否认“造物者”之存在,复否认矛盾与运动,以万物虽有运动,而每以一瞬间皆存在于空间一定之位置上,并未转移于他方,唯不在于原定之位置。即使运动存在,亦不外于感性;感性者,乃虚幻无常,自为变化耳;其思想已接近于“形而上”者,故黑格尔诋之为“消极辩证法”。

  希腊盛时心物之争

  迨纪元前五世纪至四世纪之前半期,希腊哲学已由“宇宙论”而转入于“人事论”,前后百年之间,名人辈出,学术文化,达于鼎盛。为“宇宙论”者,皆依据其自发之“辩证法”,竞以论证其主张。而为“物质原子论”者,则开十八世纪“机械唯物论”之先河,例如阿那克萨哥拉和恩培多克勒二人,即为德谟克利特“原子论”之最前驱。阿那克萨哥拉对于宇宙万有,认为必须有无数之元素,始足以说明其万变之形状,彼谓元素为种子,以种子乃无始无终,不灭不变之微分子,生灭乃种子之离合聚散于空间;但为外形之转移,本质并无出入,而宇宙之运行,又非种子自能。假定物质以外,别有精神之存在,此精神具有伟大之能力,完全自由,而为一切运动及生命之根源,且能洞悉万物而支配宇宙。而复谓精神自体亦为一至精微巧妙之物质。

  恩培多克勒亦为当时“唯物论”者,彼谓“地水风火”,为宇宙之根本要素,一切生灭变化,皆此四种元素离合之现象;而其所以有离合者,则因有爱憎之存在。爱为结合之因,憎为离散之因;宇宙间一切事物之生灭,即此爱憎交迭而生。彼反对埃利亚学派不生不灭之“静止”说,而认伊奥尼亚派之运动说为真。及德谟克利特,乃集“唯物论”者之大成。彼坚决反对苏格拉底、柏拉图之“唯心论”及其政治观。谓世界根源,乃原子之结合。然原子不变化、不可分之说,经后世科学证明,而非真见;且于原子根本之所由来,终未探溯其究竟。

  其时有苏格拉底,为当世唯心思想之大哲,彼谓宇宙为“神”所创造,研究宇宙,乃违反“神”之意志,一切善之观念知识,即乃人类认识自体。人之理性,谓之“普遍观念”,道德为人类唯一之认识对象。依此,观念即是世界根源,产生万物,观念非自然界事物之反映,亦非知觉与感性之产物。彼为矫正“雄辩”、“怀疑论”等学说,鄙弃个人利益,提出人类普遍善良、公正、永久道德等观念,奠定后世遵循之一般理性。其于“伦理”、“形而上学”等,均大有阐发;有拟之为西方孔子者。然自然之反映,与理性之“普遍观念”,其间关系,要不能尽洽其理,岂天命与性,亦夫子所罕言乎?而其学说,经门人柏拉图为之修正而益著。

  柏拉图者,乃当时“唯心论”之泰斗,少游于苏氏之门,由其师之“普遍观念”,进而探寻宇宙根本之实在。彼分世界为二:一为理念世界,一为物质世界,而以前者为万有之根源,后者为理念世界之摹写;故前者能杂物而存在,后者仅为生灭虚幻之变化;且谓观念唯理性可知,非感觉所及。盖彼之思想,于一切存在之上,确立一永恒不变之理性,实为“唯心论”者“形而上学”之总归,影响古今唯心思想者至巨,其著述又全部留存,有拟之为西方之孟子,彼之学说,较其师尤备。

  亚里斯多德为柏氏门人,学问至博,其于哲学、伦理、艺术、自然科学之著作均多,可谓集希腊哲学之大成。凡其认为合理者,兼收而并蓄之,认为错误者,则删之务尽。其于中世纪哲学之思潮影响至巨;但其基本观念,终徘徊于“唯心”、“唯物”二者之向。对其师理念一说,则持反对态度;谓天体之运行,乃“神”力所引起,依“神”而有存在。综其学说,殆为本体一元之“神我论”,虽思想闪烁,理实糊模,盖一博学之儒耳。

  希腊末期哲学

  公元前三三六年,马其顿王亚历山大统治希腊,至公元前一四六年,马其顿与希腊,又为罗马所灭亡。随此政治之变动,希腊文化,相随分解,由“唯心论”、“形而上学”,转入于“唯物论”,注重自然界及社会生活之研究。

  伊壁鸠鲁在雅典创立自己学派,拥护德谟克利特之“原子论”,分哲学为三部,一为物理学,二为论理学,三为伦理学。其于“认识论”,则又带有“唯心论”之说,主张感觉之存在,而以精神为特殊之运动,系圆形原子所构成,随人体而毁灭。其于“伦理”则认内心之闲静安逸,为人生之至乐,理想人格,即为澹泊宁静之智者,较昔勒尼学派之肉体快乐主义,更重真知之追求。继其后者,为罗马之卢克莱修,主张“无神唯物论”,此外,尚有斯多亚学派、怀疑派、折衷派、及新柏拉图学派等。

  斯多亚学派:乃芝诺所创,后继者大有人在,渐传至罗马森内加等处(当公元前三年至公元六五年间),人才辈起,学说纷陈,大抵皆为理性主义之倡导者。其早期学说,多接近于“唯物”思想,而非如“唯物论”者之 偏执。彼谓火为世界之根源,与“神”同一重要。而于“认识论”,多有同于亚里士多德。于“伦理”,则立足于先天之理性,以人有天赋之理性,但能循理而行,即为有德之士,而合乎自然之理,若德与不德,善与恶,皆存于内心,且无中和可以缓冲者,故以从自然而生活,为人生之最高目的;而此自然者,谓之曰“神”,谓之曰“理性”,即充塞天地间之“天道”,亦即为存在于人性间之法则。故以物欲乃反乎道者,顺从理性,弃欲绝物,隐遁山林,遨游湖海,以度其安逸之人生。可谓西洋出世学派之先导者,相当于佛法所称之自然外道。

  怀疑派:乃皮浪所创,继之者有埃奈西德穆、恩培里柯。彼认“知识”为相对性,凡对一切事物之认识,如是非、真伪、善恶、妍媸之判断,皆是人以不同感觉之特点,遽下之“特称盖然判断”,尽不可靠;当弃智绝欲,实践伦理道德,乐其安适之人生。盖乃达观一流,游心物外,浮沉于世者。

  新柏拉图主义为基督教“神”学之创始,其中代表人物,如埃及之普罗提诺,极力反对“唯物论”;谓物质为反统一,不协和,最丑陋;“神”为一切存在之根源,乃尽善尽美之精神实体;“神”以自身之“发放物”创造世界理性,理性依其顺序产生世界精神,此世界精神,复产生可感觉之形体,形体之后,始有纯粹之物质。故物质非为实体,乃神造一切中最低级之物,人体同于物体,固当为邪恶者;故能引导人之精神,走向罪恶途径,我人必须摈弃一切肉体物质之诱惑,救出精神,归于超感觉的“神”之世界,乃得与“神”相接。若沉湎感觉,其终将贬为物质之奴隶,或成动物,或成植物,此其所以异于柏拉图之学说者。盖柏氏论“神”,仅能高于实在,而不能高于理念;新派之“神”,则超越一世,尤非理念之可及,“神我论”之宗教学说,实植基于此。

  希腊哲学合论

  综观希腊哲学,归纳其类,不外于本体之寻求,称之曰“本体论”。知识之研究,称之曰“认识论”。“伦理”之建立,亦曰“人生哲学”。“本体论”者,大抵归于一元、二元、多元之别;为其根本者,或谓“精神”,或谓“物质”,或谓“神”。“知识论”者,大抵皆取证于“论理学”,且极重“辩证法”。“伦理”之说,大抵皆求世界人生之真善美,唯观点不同,方法有异。综合各家学说,如主张“唯物”者,至德谟克利特而极盛;主张“唯心”者,至柏拉图而大成,渊源远溯于先民神秘之寻求,终以学者之观察,而为哲学之解释。其求证之方法与工具,端借聪明睿智之思想;故哲学者,实至高深之思想也。吾国宋儒程明道所谓:“思入风云变态中。”实极状邃于思想者之善变。当西方哲学之初入吾国,学术思想,均激而一变,甚之,有谓吾国文明,亦来自希腊,且周秦百家学说,皆系受其影响而产生,愚昧无知,曷胜感喟!世界文明古国,如中国、希腊、印度、埃及,源远流长,各有其独立之文化思想,虽略有出入,而亦互相形似者,盖人类思想智慧,大体均同,所谓“人同此心,心同此理”也。虽东西疆域各别,而其知见所及,终不越乎人心思想之范围,各以种种不同之名言理趣,阐说其理耳。至若取希腊哲学与吾国先哲学术思想,较其短长,此中轩轾,大须甄别,安可笼统而混为一谈。复推西洋宗教神学理趣,其内容罗致殊博,追溯渊源,皆由希腊哲学渐变而来,乃有中世纪“经院哲学”之产生,此实希腊哲学之结晶也。

  欧洲中世纪哲学

  中世纪一名,史家所言,各不一致。以政治史言,则自公元四六七年西罗马帝国灭亡,至公元一四五四年,东罗马帝国之灭亡止,前后约千年。以文化史言,则自公元五二九年罗马帝封闭雅典大学,及其他世俗学校,令文化事业,全归基督教会起,迄十五世纪欧洲人文运动之勃兴止,亦约一千年。以哲学史言,断自公元五世纪至十五世纪中叶止,由于基督教教权之伸张,迄至文艺复兴,创开世界思想自由之先河,为属此一时期。

  当此时期,政治文化,变迁均大,罗马人起于意大利中部泰北河岸之罗马市,以智勇征服四邻,建设一大帝国,后复分为东西二罗马,渐以式微,先后继亡,代之而兴者,为日耳曼民族与沙拉逊帝国。日耳曼民族征服罗马,即吸收其文化(五世纪至十二世纪之间),其别支盎格鲁撒克逊人,和哥尔人,则在英法等地,分途建立王国,后复为英法德诸国发展之基。故此时实为基督教文化鼎盛时期,一切文化思想,皆以宗教信仰为主,于先哲遗训,教会特权,奉之惟谨。哲学思想中心,皆依从 “教会”及“经院”,以奥古斯丁、柏拉图、亚里士多德之哲学为理据,尽其智能,以哲学解释其教义;复以信仰归纳其哲学之思维,一切皆假定宗教之真理为合理;理智与信仰,上帝启示与人类思维,皆当一致。故斯时之哲学,但努力与宗教信仰沟通,调和了解,以成“经院哲学”之大成;学者有称谓“神父哲学”云。其开创巨子,当推奥古斯丁,奥氏致力于证实已所习知之定论,范围宗教真理,不遗余力。其方法概用演绎法,依思维运用之三段论法,作为研究之资;其兴趣对象之所在,亦非“认识论”,而为超越世界之“真神”。故于自然科学及精神科学,皆所忽略。谓心灵不能用分析而知,伦理未可以经验而论,人间至善,皆上帝所赐福。故于昔来希腊之人本人文主,皆易而为“神本”观念,一切以依靠于“神”之信仰为中心。

  “经院哲学”之“宇宙观”,认为世界乃上帝所创造,而非上帝本质中所产生。因上帝不断在创造,故宇宙不致于支离破碎;时间和空间,亦上帝所创造,而上帝自身,则无时间空间之限制。被创造之宇宙,则非永久存在,乃有限而为变化消灭者。又:上帝乃一全智全能全德之神,且可以设想之事物,皆可表示于其中;上帝所创造之事物,本为绝对之善,故于“人生观”完全以至善之道德观念为归;并以恶非真实之恶,乃善之缺乏,而善之缺乏,乃由人自身之所为,故人须避恶迁善,以返于上帝之至善意志。

  当罗马帝国时代,因知识阶级之改变,教会组织之发展,基督教之僧侣,已渐起而替代往日之哲学家而掌握学问特权;及至日耳曼民族勃兴,其所有僧侣,殆尽为野蛮民族之子弟加入,知识浅陋,兴趣低级,对于古希腊之哲学精神,渐已消灭于无形。故当第七八世纪之际,实为欧洲文明最黑暗之时期,及至九世纪中叶,始复有埃里金纳之著作,公之于世,可称为“神父哲学”之继承者,于基督教之哲学史上,作为一种革新之先驱。此一阶段,如是持续,约五世纪半之久,统称为“经院哲学”时期;及至十三世纪,而亚里斯多德之哲学复兴,基督教学者,依其学说为背景,渐为开明之说。虽承认绝对为实在,而不承认超越万有而存在,谓即在万有之中。此种思潮运动,以大阿尔伯特与托马斯?阿奎那为其中大师,盛于十三世纪,衰于十四世纪。厥后思想家遂认共相之“普遍观念”,非为万有之本质,乃为我人心中之一般概念,或一名词而已。此与十一世纪之“唯名论”如出一辙,终至打破“经院哲学”设想信念之说,而摧毁其权威。

  按:此一时期哲学与宗教之神学,若水乳交溶,成为一宗教“经院哲学”之特色;而以学术观点仔细观察,则二者之间,仍各有其藩篱,如泾渭之分清。盖宗教但使专于信仰,则应放弃理智,一切皆为多余之说;若欲依绝对真实之理性,依理智而入于信仰,则其中罅漏殊多,仍不得不有所审辨。唯经院学派之集思广益,汇诸异学他宗之说,而阐扬神学之教义,此种努力精神,至现代而弥坚,洵足嘉佩。即如一九四二年间,外国教会,尝以数百美元之代价,请燕京大学教授郭某,在西蜀灌县灵岩寺,译搜吾国道藏经典,以供参酌。我曾目击其事,深佩其存有中世纪经院集成学术之精神。复若香港道风山之基督教丛林,罗致他宗人物及其学术著作,亦至努力。故其教义常能随各国之人情文化,而求适合于时代,非偶然也。至若神之存在,神之体用等辨,义关宗教学术,姑置勿论。

  阿拉伯哲学

  初,穆罕默德之信徒,由于传教之热情,于公元六百三十二年起,至七百十一年间,竞以武力征服四邻,建立一地跨欧亚非之大帝国(即沙拉逊帝国)。斯时,叙利亚、埃及、波斯、阿非利加及西班牙,皆并入于东方大帝国之领域内,于是阿拉伯之学者,得有机会,认识亚里士多德之哲学。首由叙利亚文翻译,后由希腊文翻译,更进而究柏拉图之“共和国”之说;凡法律、数学、天文、医学,以及其他自然科学,皆得而研究发扬,于后世学术上之贡献颇大。

  西欧学者,本带有新柏拉图学派之精神,回教学者自得希腊学术之助,乃将其宗教奠基于哲学之上,而创一不同于西欧之宗教哲学。其研究中心,为神之默示,以及人类之知识与行为有何关系,其目的在注释《可兰经》,使信仰合于理性。阿拉伯哲学之典范,乃一部“百科全书”,此书由五十篇论文组织而成,乃十世纪“伊斯兰胞教团”之产品,对伊斯兰教信仰,贡献至大。谓一切现象,皆由于“神”之一统而流露,终复归之于“神”。人生乃宇宙之缩影,必须脱离物质羁绊,自洁圣明,而后能返乎其所自出。

  然伊斯兰教学者之间,争论亦多,如“神”之预言,与“人”之自由关系,“神”之统一和“神”之属性关系等问题。其正统派则认《可兰经》教义,确定有一全知全能之真“神”,支配万事万物。而自由思想家,则反对其说,以理性为真理之标准,取哲学见解,以维持其理论。而至十一世纪末,阿尔格泽又一面攻击哲学,一面并反对正统派所持之理论,对于前此之创造说、人格不灭说、神为绝对预知之信仰等,皆加以诋诽。遂使阿拉伯之哲学,一趋于衰微。及至十四世纪间,又得有一派起而反对哲学,同情于正统派。此外如伊斯兰教高等神秘派,则侧重于新柏拉图派之神秘说,谓现实为幻象,物质是神所遗留之最低级产物;人能修炼至无我无欲境界,则灵魂可远离迷梦,而得入于神之怀抱。而对此持反对论者,又有理性派,如阿尔发拉比、阿非散拿等,皆注重“论理学”为哲学之入门。

  东方阿拉伯之哲学,在十一世纪之末,固已式微,而西方阿拉伯之哲学,则依然盛行于西班牙之穆尔地方,尤其在科多华,乃有名学校之所在地;犹太教徒基督教徒,皆自由研究学问于其中,各自相安而无忤。其中代表人物,如阿温柏斯、阿布巴塞、阿维罗斯等,皆为物理学者兼哲学家,其思想影响于基督教经院学者亦巨。阿温柏斯之学说,谓各人心中之“普遍智慧”为不灭,人生理想,可超出心灵之低级阶段,而入于完全“自我意识”;在“自我意识”中,思想与对象,能为合一;而此种状态,可由各人之精神机能逐渐发展,而达到其境界。其实践理论,稍似于禅观初修行者。唯以“自我意识”为极则,正落在识神境上,距离究竟尚远。阿布巴塞赞成其说,曾在哲学小说中,描写一人独居荒岛,其自然能力逐渐发展,因禁欲与无我修养,而得与神相接。阿维罗斯亦认人类心理,有共通现象,故曰:“灵魂不死”;复谓宗教中所说之真理,乃系象征性者,哲学家以比喻说明之,常人则于字面讲究之,故宗教与哲学,皆彼此否认而异趣。以此见解,终被伊斯兰教逐出教廷。

  按:伊斯兰教受希腊哲学之影响,故其宗教哲学,亦植基于此,而且与基督教关系密切。近代学者,有谓基督教与印度教有关,且谓伊斯兰教亦复如此。盖穆罕默德其初商旅于欧亚各地,复隐居专修于青海边境山中数年,故其论教义与哲学,可能为东西哲学宗教文化交织之产品。

  近代哲学之变革及影响

  当十五世纪至十八世纪三百四十余年之间,史称近代,实为人类思想之一大转变时期。其时交通发达,经济繁荣,东西各国,往返频仍,物质文明,日新月盛,而“新大陆”之发现,尤使人之眼界扩充,自尊心理增强,于往昔之圣哲遗训、宗教道德,悉皆怀疑而毁弃之。所有谦让、退隐、顺从、皈依、信仰等观念,几尽视为变态之心理。而于一切政治、经济、知识等等,亦皆起一大变革运动。故其时西洋之宗教哲学,亦渐由“神本”思想而转为“人本”主张,一反过去之“经院哲学”,而脱离其羁绊。然无论如欧陆之“唯理论”与英伦之“经验论”,人才辈起,学说缤纷,而大抵皆承认其基督教之教义,并未能超出“神学”之范围,故学者谓西洋哲学家,都有“神”之观念存在,允为可信。

  降至现代,各种新兴哲学,其精辟独到之论固多,而穷源溯本,亦皆远绍于希腊哲学之固有精神。虽因时代推移,人类思想进化,科学知识发达,理论依据虽新,要皆尽为支离之扩充,并无崭新高远之识见。

  西洋哲学之批判

  今者,综合以希腊为渊源,演变而成西洋哲学,古今诸家之知见缤纷综错,如网交织。无论其所立宗旨为何,要皆不能出于思想之范围。哲学者,以聪明睿智之思维,各言其是,作为人类思想之一类则可,若欲于此中寻求人生真谛,解决宇宙万有根源者,终见其有未可。如希腊时代各说,与印度各派主张,与佛称之谓外道者相同之处颇多。印度自释迦出世,遍习外道异学,终于菩提树下,证悟大觉;乃起而扫除邪说,建立法幢,如赫日经天,群阴扫迹;其所驳斥诸外道异学之见者,约纳为五类:曰身见、边见、邪见、见取见、戒禁取见。

  所谓身见者:即执我有身,而以我身为主,观察万法。西洋哲学皆以执我之见,立主观之论。即使力避主观,自称客观者,孰知其所谓客观一观念,亦正为意识思维之主观也。

  边见者:如执一元、二元、多元、唯心、唯物、唯神等,皆属于斯,何则?皆依有一体而立,有边际之可循也。

  邪见者:如肉体快乐之主张。以物质经济决定一切等,皆属于斯。

  见取见者:即以我所见者为真,此之思想理念知见为最高,一切皆非,独取此见之极则为是。

  戒禁取见者:自立此观念为真,立有禁犯范围,一切宗教之说,皆属于斯。

  以此五见,例彼西洋哲学,实皆未脱此窠臼。佛说“如来藏性”,姑顺学名,谓之“本体”,然体非实相,体自性空,一既不立,多自何居?主宰为神,神从何立?神若非属本体,则本体与神析而为二;若谓是一,一则何独灵于其神?论万有之生灭,以因缘缘起为妙有之用,故非自然能生。然依体性自空之如来藏性而言,则又非因缘,更非自然所能。论万有之生灭过程,皆是无常。无常者,即一切均在变化运动迁流而不常在也。体性真常,常亦名言方便之设词。故说本体为一“真如”,如者,即如其万物之如。《楞严经》所谓:“离一切相,即一切法。”但有名言,都无实义。至若求证此体性之方法,在思维法则上,仍采用论理之“因明”。在实验证觉上,则采用思维禅定次序,而终趋智慧之性海。而“因明”三段论法,则以“中观正见为依。“中观”者,不但舍二边而立“中道”,即“中道”亦属空名,如有中可立,中亦同边矣。且力言意识运用之思维,终不能求证体性。盖体性正以思维而起自障也。故说认识之知识,终为虚妄,何则?若有所见则见仍非实;以无见为真见,而无又非冥顽断灭之无。其论人生以无常苦空为警戒;而生命虽幻而实有,世界虽幻而实存在;此过程以人为本位,范围于伦理,与物同如其一体,故兴“无缘之慈,同体之悲”,牺牲自我,救度众生。复以生未可尽,而不以厌离。起无尽无量之本愿大行,以尽其至真至善至美之人事,且不以之为我之德,乃顺性为当然之行。

  复以体性空而无相,一切之立皆为假有。而立假即真,以假妄而显真如之实相;故又不舍名言,示此真旨。空自性能,即生万法,心物二者,皆自性之所生。虽生终灭,真亦同妄,形似矛盾,其终统一矛盾而析入于空。空亦不立,权假中说,但皆非思维意识之可达,唯证方知。故极称“不可思议”,以显体非思想可即。若如唯识所立:相分、见分、自证分、证自证分四者,衡诸哲学思想之旨归,则但为识见之一端耳。相分者,约一切万有现象存在之谓相。见分者,约以我之见而见相分。自证分者,复进而能证自见之体。证自证分者,即此自证之体,究竟为何,仍当再一返证。如此由外物现象而返证自心于知,终而空无实相。故遍观哲学思想之理趣,只在见分上立足,学者自身,大抵皆未返自证分之知见,故罅漏百出,罄竹难书。若知自心不得见乎自心,思而得者未必实,识所见者未必真,可入圣道矣。虽然,以《华严》十玄门之义,综合西洋哲学,亦可视为佛法之一门。若世称佛法,亦为一种哲学思想,实谬不可以千里计。今依佛法立场观点而言哲学,略如上述,此篇草就,为时过促,未暇详评;若以禅宗之祖师禅论之,则统为闲学解,亦何有于道哉!至如西方哲学与宗教哲学中之神秘学派等说,皆未涉及,统俟他日稍得从容,另作专论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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